椰树之缘

　　海南岛的特色，村庄跟椰子树是一个紧密的结合，有人居必定有椰树，有椰树也必定有人居。如果世上真有什么牢不可破的联盟，我相信一定会是海南岛的椰子树跟海南的乡村和那些住在这里的人。在海南，越是椰子树连绵环绕的地方，就越是村连着村人烟稠密的地方。一个外地人如果在海南迷了路。请你千万别慌张，只要你找到椰子树，就一定会找到为你指路的人家，也一定可以解决此时此刻你的口渴和饥饿。即使一时半刻找不到可以问路的人，只要你走进椰林，再长的迷途也不会有饥渴的困扰，一个椰子就可以彻底解决你的饥渴难题。再茂密的椰林，不出方圆二里，必有人家。椰林里有足够的椰子树叶可做燃料，必要时你还可以日间点烟夜间举火发求救信号，自然会有人来帮助你，前提是你出门时不要忘记带上火种。

　　我家祖辈上就跟椰子树有着很深的结缘，爷爷去南洋前，按照地方的习俗，出远门前一定要亲手种下一棵椰子树，把自己的根留在海南，留在家乡，这叫留根树。爷爷和奶奶一起种下了这棵留根的椰子树，他对奶奶说：好好守住这棵树，等椰子树开花的时候，我一定回来陪你一起过日子。为了爷爷的这句话，奶奶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守着这棵树和这个家。她挑起做儿媳的责任，孤身一人替爷爷照顾年迈的我的曾祖父母，为二老养老送终。一直到了二十年后她三十八岁那年，爷爷才从南洋回来跟奶奶一起生活。爷爷回来时，奶奶泪流满面，当着全村人的面，嚎啕大哭，说：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，因为那棵留根树一直都活着。椰子都摘吃十年了你才回，真是南洋椰子开花迟啊！爷爷和奶奶久别重逢的故事，一直在我们村里流传。

　　父亲说他的命是椰子树和椰子救回来的，而且不止救过一次。

　　他最记得的是他二十岁那年，地方上流行一种很可怕的泻痢病，那场病，村子里死了不少人。

　　这种病的主要特征是又吐又泻，以泻为主，患者体温微热，肚子觉得闷痛阵阵，伴有胸闷气促，肛门象被抹了辣椒汁般灼痛，脸部像火燎般灼热难受，口渇喉干，被水灌饱了还觉得焦渴。就这样灌了拉，拉了灌，整天整夜的没完没了，吐出来的是黄水，拉出来的是黄中带绿的粘液，像浓痰又像鼻涕。两三天下来，一个生猛的小伙子，便只剩下了一张皮包着一副骨头，他的一个二十二岁的堂兄和十六岁的堂弟，就是在这场流行病中丧生的。

　　祖父本来是一个乡村郎中，擅长草医和拔罐刮痧，用那些传统的疗法和独门的偏方单方为人治病和疗伤。祖父下南洋谋生时，结识了一位福建籍开武馆的师傅，并且在这家武馆里，为他们打扫卫生和端茶送水。祖父是勤快善厚的人，也颇聪慧。这武师膝下无男，见祖父人品不错，便把他视为己出般对待，欲将毕生所学传给祖父，但祖父生性是胆小懦弱之人，不具备练武之人那种争强好胜的品质，不愿意接受这位师傅的武功传授。武师传授的那些弟子，满师后都到别处另立门户赚吃去了。到了晚年，这位武师因年老体弱，再没本事在江湖上混，便贫困潦倒生活窘迫。他所有弟子都跑路了，只剩下祖父在他身边照顾他并为他养老送终。因祖父不喜欢武术，师傅平时便传了他一些治病疗伤的本事，他四十岁上才从南洋回来，生了父亲这个独子。

　　尽管祖父是一个乡村草医郎中，面对这场从未见过的瘟疫也似的流行病，招数用尽了也 

　　毫无作用，看着亲人一个又一个死去，祖父真正是束手无策。

　　也许是家数不到绝，有一天他到万泉河上游合口咀河段的长力村去看望岳父岳母，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位龙腰村的王姓同行，两人在交谈中说起了这个泻痢病，王郎中说是他们村里也发现这种病，他用了一个方子，治疗效果很好，没有出现泻肚死人的事情，叫祖父无妨试试。

　　这个方子就是取三片红椰椰子树皮，九节凤尾草芯，三节石榴心，三撮鸡足浪树根，洗净后一起放入药罐里，取三碗水，文火煎到剩下一碗水时，待凉后再加点蜂蜜拌匀后喝下去，早晚各一服，连服三天。

　　祖父回来后，按王郎中所传方子如法炮制，当即给父亲服了，服药当天就明显见效，首先是肚子不再那么闷痛了，口渴感也基本完全消失，脸不再有烘烘热热的感觉，拉痢的次数也一下子减了三分之二。第二天再服，夜里醒来一切症状都完全消失了，只是觉得肚子特别特别饿，祖母煮了一土锅稠粥，叫父亲每隔半个时辰才喝一碗，父亲说那晚从下半夜起直到天亮，是在喝粥中度过的。他说饿呀，肚里早泻得粒米不剩了，能不饿吗？第三天又继续服了一天药，这才保住了这条命。祖父用王郎中所传的这个方子，为村子里那些也患这种病的人施治，救回了不少人的生命。父亲对我说，要不是王郎中传的这个红椰止泻方，他的命早已象堂哥堂弟那样＂沤草青＂了，哪里还会有我们这些人。

　　椰子第二次救了父亲的命是在一九四八年，这一年万泉河发了一场特大的洪水，村子全都被淹了。原来以为不会发这么大的水，当洪水刚来时便往房子的阁楼上撤，怎知道这水却越来越大，连阁楼都淹了还在不断往上涨。这时候觉得大势不妙了，但是汪洋一片，该怎么从洪水中突围呢？

　　突然看见那些平日收集起来，准备留做种子用的椰子，这些椰子种平时都是用刀在每个椰衣上，先各自勾出一条椰衣丝带，然后将这条勾出的丝带，把两个椰子结成对儿，吊在一支竖起的竹杆上，贮存在屋子里，等到椰子出了芽，才拿到外边用薄土盖住椰衣，到了种植的时候，才把这些种苗挖出来，带去种植的。

　　椰子具有很大的浮力，洪水一来，这些黑不溜秋、个头圆圆、尾带楞角的家伙，全在水面上摇头晃脑漂浮起来。正在犯愁的父亲立即有了主意，他果段地把房子的屋顶扒开，然后收齐所有的椰子，把它们全部集中起来，再找来一块木板和几条椰丝绳子，搭成一个椰子排，人坐在上面，从洪水的包围中逃了出来。父亲每次说到这段故事的时候，总不忘殷殷嘱咐我们，家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留下一些老椰子，关健时刻可以救命。

　　我的命运也和椰子结下不解之缘，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三年粮食困难时期，我们全家人就是靠着椰子，番薯、木薯木瓜、菠萝蜜，以及那些从山上挖回的南椰和榜茨，还有香蕉等，一切可以吃却不会死人的东西，都找了回来，跟少量的米混成一锅熬熟了，把肚子填饱，才度过那次难关的。椰子在这次的饥饿大拯救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，那些有椰子加盟的食物，不仅有了鲜美可口的味道，而且椰子含有丰富的植物油，可以抑制人体因过份缺油引起的浮肿。我们家因为差不多每天都有椰子加入这种食物团队，所以一家五口都没有出现浮肿现象，但是有很多家庭，并没有象我们家这么幸运。

　　一九六五年我二姐患肝炎，就是用红椰椰子水煮接骨草加红光草，白花蛇舌草治好的。而一九七三年那场让琼海人刻在心上永世难忘的十四号台风，那场夷平半个嘉积、天刼空前的大台风，我们家仗着屋子前后有成片椰林和大树的呵护，竟毫发无伤，村子里面墙壁倒塌，屋顶走瓦的人家不少，我们家房屋前的那片椰子林，树叶被摘光的，被拦腰折断的，还有倒地不起的，比比皆是，非常惨烈。后屋二叔祖母带了她的二男一女孙子跑来我们家避风，台风中她们家房顶的瓦片差不多都被刮飞了，后墙也被刮倒了一大半，如果她们待在自家的房子里，后果真是不堪设想。我们家的房屋在这场特大台风中安然无恙，完好无损，真是多亏了这片椰树，这些无比竭诚又无比忠实坚韧顽强的椰子树，用它们坚强的抗争保护着我们。

　　我跟椰子树有太深太深的结缘，我上学读书的费用，主要来自父母出售椰子的积蓄，我中学时寓校生活的菜肴，也主要靠着椰子丝炒盐去解决。我们生活中，夏天摇凉的扇子是用椰叶编织的，饭菜是用干椰叶烧熟的，打饭和盛水的勺，给小孩子盛饭的碗，都是用椰壳做的。逢年过节做点心，或者走亲访友做迎路，外包装是椰叶做的，果品芯是椰丝做的，连平衡桌子高低的垫片，也离不开用椰衣解决，更不用说养蜜蜂的蜂房，盖房子的桁条，就更离不开椰子树了。椰子树全身是宝，融入我生活的方方面面，融入海南人生活的方方面面，海南人不但从椰子树上得到了物质方面的无穷好处，而且在格物鉴人的哲学思考中，更是在椰树所启迪的精神品位，意志毅力，生存价值等思想层面上，获得了极其具象化的认识和提升。

　　海南岛被称为椰岛，海南的农村称为椰乡，海南人以椰为荣，以椰为傲，到处可见以椰命名的村庄，以椰命名的宾馆，以椰命名的地方，人物和各种各样冠以椰字牌子的报刊杂志、出版物以及商品、食品等。海南汉区的习俗，但凡臸喜必种椰树，孩子满月后，丈母娘要送椰子苗给女儿带回，为外孙种上归望树，男子出远门谋生要种留根树，民俗风情和乡土情结，造就了海南的椰子文化，造就了一座内涵丰富的生态绿州。海南岛是一个椰的世界，椰风海韵充满了这块土地的每个角落，覆盖了生活领域的全部。

　　南疆之域的海岛，椰子树早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种植物，而是一种海南人人品性格的象征。在这块土地上，人与椰子树已经融为一体，形成亲密无间相互依存的关系，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种仪式，一种境界，一种标杆。一种信念和一种追求，寄托和期待。你只有读懂椰子树，你才能真正认识海南人。